葉嘉瑩,號迦陵,1924年生于北京,南開大學中華詩教與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長、南開大學講席教授、加拿大皇家學會院士、中央文史研究館資深館員,是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泰斗。曾獲香港嶺南大學榮譽文學博士、加拿大阿爾伯塔大學榮譽博士、中華詩詞學會終身成就獎、改革開放40周年最具影響力外國專家、2019年度中國政府友誼獎、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第六屆世界中國學貢獻獎等榮譽稱號。
她于2024年11月24日去世,享年100歲。她以獨特的人格魅力和家國情懷為世人敬仰,數十年來,始終堅持弘揚中華詩詞教育傳統、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研究、傳承和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作為在海外傳授中國古典文學時間最長、弟子最多、成就最高、影響最大的華裔女學者,她門下的學生遍布世界各地。
在南開大學官方微博于7月6日刊發的訪談中,葉嘉瑩講了一件事:“一個我幾十年前教過的女學生,她現在已經很老了,快要離開這個世界了。她說,老師是不是還記得我?我當年是您班上一個年歲很小的學生,如果有來生,我還希望做您的學生。”
葉嘉瑩為此感動,并表示,“我覺得那不是因為我教得好,是我們古典文化根本就有這么豐富的、深厚的根底和生命”。也因此,“我也希望以后,如果有來生,我還繼續從事古典詩歌的教學工作”。
師承顧隨,桃李情深
1924年7月2日,葉嘉瑩出生于北京一個古老的家庭。那天是農歷六月初一,六月被稱為“荷月”,因此葉嘉瑩小名喚作“小荷”。
葉家祖宅位于察院胡同,是一座標準的大四合院。葉嘉瑩說過,這座有著“古典詩詞的氣氛與意境”的宅院,培養了她終生熱愛中國古典詩詞的興趣。在葉宅,詩就是生活。家人們都喜歡吟詩,伯父、父親常常大聲吟唱,伯母和母親則拿著一本詩集小聲地吟誦。沒有人專門教葉嘉瑩吟詩,在尚沒有理性思辨的童年,她就被吟誦聲帶進了詩歌的世界。
葉嘉瑩說:“中國的詩很奇妙,它有一個節奏,這個節奏非常重要。”聽過葉嘉瑩上課的人,都會被她抑揚頓挫的吟誦所打動。“迦陵頻伽”是佛經里的一種妙音鳥,聽過葉嘉瑩的吟誦之聲,便也一并懂得她別號“迦陵”的深意。
而讓葉嘉瑩發覺自己真正與詩歌有生命交融的,是遇見恩師顧隨以后。葉嘉瑩與顧隨的師生緣發生于1941年,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二年級時受教于顧隨。
葉嘉瑩回憶道,聽顧隨講課,“恍如一只被困在暗室之內的飛蠅驀見門窗之開啟,始脫然得睹明朗之天光,辨萬物之形態”。顧隨所講授的內容,她每句話都不愿落下,記了十來本筆記,活頁筆記則不計其數。20世紀80年代,葉嘉瑩把保存了半個世紀的筆記轉交顧隨之女顧之京,結集出版《顧隨文集》。
顧隨的授課,純以感發為主,全任神行,一空依傍,“不立文字,見性成佛”。《滄浪詩話》論詩,亦有“不涉理路,不落言筌”之說。葉嘉瑩日后的教學,延續了顧隨“禪機說到無言處,空里游絲百尺長”的習慣。她講課也從來不寫稿子,在她看來,一念講稿,“什么都死了”。她追求的是常講常新,每次講都會有新鮮的感覺。
詩人席慕蓉說:“老師一開始講辛棄疾,我們所有在場的人都覺得有一種雄渾的氣勢逼人而來,好像就是辛棄疾的本尊來了,跟我們說他的蹉跎的一生。”葉嘉瑩曾說,如果要與詩詞里的故人交朋友,她最喜歡的是辛棄疾。
顧隨視葉嘉瑩為傳法弟子。他希望葉嘉瑩像唐代禪宗大師馬祖道一那樣,“別有開發,能自建樹”,而不愿她成為孔門的曾參,只會唯唯諾諾遵守師說。沿襲顧隨薪火相傳的期望,1996年,72歲的葉嘉瑩在南開大學設立“駝庵獎學金”。“駝庵”,取駱駝吃苦耐勞的寓意,顧隨在晚年將之作為別號。此時,顧隨已離世36年。
難回故里,顛沛流離
1945年,葉嘉瑩從輔仁大學畢業,在北京的佑貞女中開始了教學生涯。因為教學能力出眾,不久后,她便同時在三間中學的五個班擔任國文老師。
22歲時,葉嘉瑩結識了她中學英文老師的堂弟趙鐘蓀——“他從他堂姐那里看到我的相片,然后就打聽到我”。兩人于1948年3月在南京結婚。多年后,葉嘉瑩在《紅蕖留夢:葉嘉瑩談詩憶往》中表示:“我想我們的婚姻也許最初就是一個錯誤。”她對他完全沒有心動的感覺,“可能他以為我從前沒有愛情,結婚以后就會有的。可是結婚以后就更沒有了”。
1948年11月,葉嘉瑩跟隨在海軍任職的趙鐘蓀,坐船到中國臺灣。她以為離開是暫時的,只帶了兩只皮箱,隨身帶著顧隨那些課堂筆記。但沒想到,她跟家鄉一別就是三十年。
在最初落腳的左營,葉嘉瑩無事可做,也無書可讀。丈夫更是不靠譜的:生大女兒時,天還沒亮,羊水突然破了,趙鐘蓀趕緊將她送進醫院。不料,當得知那家醫院并未開設產科時,趙鐘蓀竟然跑了,把葉嘉瑩獨自留在醫院長椅上。“我就坐在那里,他也不管我,他也沒有回來,從沒有破曉一直坐到天黑。”
直到葉嘉瑩羊水即將流光之際,“失聯”的趙鐘蓀才重新出現,把她送去另一家醫院。她足足痛了17小時,才將大女兒生下來。
1949年12月25日,圣誕節當天清晨,有人敲門,趙鐘蓀被帶走。第二年夏天,葉嘉瑩和不滿周歲的大女兒也被短暫關押。獲釋后,無家可歸的她只能帶著女兒在大姑子家睡走廊,“剩撫懷中女,深宵忍淚吞”。
母女相依為命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大女兒4歲。1953年,趙鐘蓀獲釋。之后,葉嘉瑩生了二女兒。她得了氣喘病,要照顧兩個女兒,還要在多個學校兼職,丈夫卻不體諒她。“(我)還要以未曾做好家事的負疚心情,接受來自夫權的需求和責怨”。
1954年秋天,葉嘉瑩由北平故人許世瑛推薦,到臺灣大學、淡江大學任教。輔仁大學復校,葉嘉瑩受當年的大學老師戴君仁邀請,回母校任教。葉嘉瑩一直很感激許、戴兩位老師在她最困難時的提挈,他們與她在北平的青少年時期有一種特殊、密切的關聯。
多年后,葉嘉瑩在溫哥華聽聞許先生去世的消息,寫下“僥幸題名入上庠,揄揚深愧先生意”這句詩。她也一直保留著戴先生吟詩的錄音,每當靜夜深宵,偶然聆聽時,往事仍歷歷在目。
漂泊北美,海外講學
1966年對葉嘉瑩來說,意味著西方學術生涯的開端。夏天,哈佛大學東亞系主任海陶瑋邀請葉嘉瑩到美國訪學。海陶瑋將葉嘉瑩撰寫的《論吳文英詞》翻譯成英文,在哈佛學報發表。這是葉嘉瑩第一篇英語論文。
海陶瑋希望葉嘉瑩留在哈佛,但臺灣大學和密歇根大學簽了交換教師合約,秋天,葉嘉瑩如約赴密歇根大學任教。冬天,葉嘉瑩的《杜甫秋興八首集說》出版,匯集了對這組詩作的各種注釋和批評。其后,梅祖麟、高友工這兩位學者運用西方語言學理論,對這些注釋、批評進行仔細的分析,寫成英語論文《分析杜甫的〈秋興八首〉——試從語言結構入手作文學批評》。
這篇論文成為用英語講中國詩的著名文章。后來,葉嘉瑩回到南開大學教書,她的學生李躍進將之翻譯成中文,名為《唐詩的魅力》,交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唐詩的魅力》出了越南語版,葉嘉瑩沒想到這本書居然流傳到了越南。
1969年,葉嘉瑩去了加拿大溫哥華,在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UBC)亞洲學系任教,并很快獲得終身教授聘書。之后的很多年,她每年暑假都去哈佛,和海陶瑋進行合作研究。
1966年在密歇根大學任教時,葉嘉瑩用中文講課,但UBC要求她教一班全校選修的中國古典文學課,用英文講課。為了養家糊口,也為了將先期到達美國的兩個女兒和丈夫接到溫哥華,時年45歲的她,硬著頭皮,每天抱著英文詞典查生字,備課到深夜。
“說起來很奇妙,因為我太喜歡中國的詩了,我講中國的詩真是把我的感情都投進去了,我縱然英文說得不是很流利,但也把杜甫、李白的感情用我的poor English表達出來。”葉嘉瑩的課受到了學生的歡迎。這門課以前只有十幾個學生選修,她接任后,選修人數上升到六七十個。
她就像一條通道,外國學生通過她的感發,觸碰到那個古典世界。詩詞里的感情,沒有國籍界限。
晚年報國,彌傳薪火
1970年,中國和加拿大建交。4年后,葉嘉瑩終于以探親名義回到祖國。從飛機上往下望,能看見一條長長的燈火,像極了兒時記憶里燈火通明的長安街。久別故土的她激動不已,寫下1878字長詩《祖國行長歌》:“卅年離家幾萬里,思鄉情在無時已。一朝天外賦歸來,眼流涕淚心狂喜。”
1975年,葉嘉瑩的兩個女兒相繼結婚。她正在慶幸自己終于走完了苦難的路程,可以過幾天輕松日子了。誰知,1976年春天,她遭受了人生中繼少年時母親去世、與丈夫的無愛婚姻之后的第三次沉重打擊:長女與長女婿雙雙在車禍中罹難。
顧隨先生說過,“一個人要以無生之覺悟為有生之事業,以悲觀之體驗過樂觀之生活”。葉嘉瑩說,當年自己對這兩句話并沒有深刻了解,如今,當她經歷了一生的憂苦、不幸,尤其是喪女之痛后,才有了真正的體會。“它使我真的超越了自己的小我,不再只想自己的得失、禍福這些事情,才能使自己的目光投向更廣大、更恒久的向往和追求。”
1977年第二次回國探親時,葉嘉瑩在火車上看到有年輕人捧讀《唐詩三百首》,也促使她決定把自己的下半生奉獻給詩詞傳承的所思所感。“我當時覺得,中國真的是一個詩歌的民族,盡管經歷了那么多劫難,還是用詩歌來表達自己。”
1978年,大學恢復招生,葉嘉瑩給教育部寫了一封長信,申請利用每年假期時間回國教書。1979年,葉嘉瑩的歸國講學申請獲批。應顧隨好友、南開大學外文系主任李霽野的邀請,葉嘉瑩來到南開大學授課。這一待,就是45年。
據報道,葉嘉瑩當年講課的南開大學主樓111階梯教室,約能容納300人,結果加座加到了講臺上,最后地上、門口、窗邊都擠滿了人。當時在讀中文系研究生的南開大學原常務副校長陳洪,形容葉嘉瑩的到來如“一陣清風”,因為,“她結合具體作品和自己的人生體驗,從審美的角度來分析文學作品,這就讓大家耳目一新”。
葉嘉瑩所講的,不僅是詩詞里的知識,更是詩詞里的生命。很多人記得,一次講座后,有學生問葉嘉瑩詩詞有什么用,她如此回答:“讓人心靈不死。”
(本文綜合新周刊、新民周刊、中國新聞社相關報道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