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糖,應該只是我們石海坡村獨有的叫法,是玉米加工成的拐杖一樣的膨化食品。


大概十歲左右,我忽然有了經濟頭腦,也可能只是受了小娥或脆糖的誘惑。小娥說,進一袋子脆糖50根,一根2分錢,統共1塊錢。一根賣5分錢,刨去本錢,純賺1塊5。就是賺不到錢,還賺脆糖吃呢。


最后一句是我馬上找娘要錢的根源。娘一聽,立刻給了我一塊錢,答應還本就行,哼,大概也是想白吃幾根脆糖。


從我們村到阜城縣城16里地。那時候雖是土路,可我們也有了二手自行車,不至于靠兩條腿來回奔波。我倆在那個秋后的星期天早上,愉快地進貨去了。


返回已是中午。我們各回各家吃得飽飽的,開始推著自行車到處轉悠著賣脆糖。


我這脆糖還沒賣,娘和妹妹已忍不住一人嘗了一根。我也趕緊抽出一根吃上啦。奶黃奶黃的脆糖好聞極了,咬一口,又脆又甜,是那種一嚼一嘴香的脆,是那種一咽渾身酥的甜。


妹妹的眼睛再也離不開脆糖,主動請纓給我當跟班。我一瞪她,你會干什么?


她說,姐,我會算數。


十以內的加減法,她確實學得不錯。我說,你只能算算賬啊,回本前,不許再吃了。


她拼命點頭,喉嚨一動一動的。


我倆決定不在我們前進大隊推銷,也不在姥娘門上郭十大隊做買賣,我們選擇了賈門大隊,那里熟人少,好開展業務。


小本生意得靠吆喝,我張了張嘴,張不開。我說妹妹,你小,你不用怕,吆喝吧。


吆喝什么?


你就吆喝,賣脆糖嘍——2分錢一根。


不是5分錢嗎?


就是給你打個樣兒,看你能的!


妹妹使了使勁,臉先紅了,也吆喝不出來,忍不住“噗嗤”一笑。


我也笑了,笑著笑著瞪起眼珠子,別笑啦,再笑脆糖就化了。這脆糖不能隔夜,今兒賣不完,明兒就要不得啦。


妹妹重新找感覺,小聲嘀咕了句,賣脆糖嘍。聲音跟蚊子哼哼似的。


我說,你要敢大聲吆喝,晚上獎勵你兩根脆糖。


妹妹兩眼一亮,勇氣大增,終于喊出了聲。


我松了一口氣。


老百姓日子不是太好,半小時過去了,我們還沒開張。后來發現,大人想吃,看一眼解解饞就行啦,小孩子看了一眼又一眼,哭鬧著要,大人只好掏腰包。于是我們專找有小孩的人家,或有小孩的地方停下吆喝。


也有的家長并不給小孩買,而是伸出巴掌打一頓那孩子的屁股,當著我們的面,像打我們的臉。


我們覺得對不起那孩子,趕緊逃走。


賣到第11根,天漸漸黑了。我心里正著急,有人來叫我們,大俠,你爸叫你們回家。


我爸在韓莊鄉鎮企業上臨時班,整天用錘子砸鐵板,造保險柜。


我說,老二,你先回去,看是什么事,我再轉悠著賣會兒。


妹妹不舍得走。


走啊,答應你的兩根脆糖,一根也少不了。


她這才歡喜地哼著“紅太陽,照山河,照山河,小朋友,多快樂,多快樂……”蹦跳著回家了。


剩下我自己了,只能硬著頭皮吆喝。還別說,這個活兒并不好干。不過夜色就像遮羞布,我的膽子隨著時間的流逝不得不大起來。


在外邊上班的那些爸,就是比家里這些種地的娘大方。陸續有自行車經過,我的脆糖眼看著賣出去一根又一根。


剛發現這個商機,有人來叫我,大俠,快回家吧,你爸急眼了,你妹妹跳井去了。


天哪!什么情況?我這還沒回本呢。


哎呀,算啦,你先回家。


我只好馬不停蹄地往家飛奔。


進了家門,發現靜悄悄的。三間北房,一套小院,從來沒有過的神秘。東屋里,煤油燈下,娘正縫補著什么。


老二呢?


跳井去啦。娘的口氣像說妹妹串門去了。


我爸呢?


別提他。他一見老二就不問青紅皂白地動了手,說一個閨女家賣脆糖,讓他這社辦上混事的,還有什么臉見人。老二氣性大,嚷著,是恁老大進的貨,我就跟著賣了賣,憑什么冤枉我打我,我不活著了。她跑出去,我們也沒當回事。后來你三叔來了,說碰見二俠,問她干嗎去,她一邊哭著往東跑,一邊說跳井去。你爸這才趕緊同你三叔一塊兒找人去啦。


找到了嗎?


找到不就回來了。應該沒事,小孩子家,再說老二也沒那膽。


嗯。她倒是會出賣個人。娘,做得什么飯呀?這時候我發現自己餓得前胸貼后背了。


熱面條。


呀,果然是熗鍋的味兒,真香呀。剛才太慌了,沒聞出來。


老大,你快吃一碗吧,你爸說,回來打折你一條腿。


我一聽,趕緊跑去外屋盛了一大碗,“呼嚕呼嚕”吃起來。不一會兒,見了碗底。望著鍋里好吃的熱面條,想著家里這些煩心事,忍不住自言自語,想再吃一碗,誰知道他們夠吃吧?


說著,又盛一大碗。終于飽了。光剩下忐忑了。


大門一響,我趕緊鉆進西屋,心里怕極了。


是爸爸他們回來了。娘迎出去說,回來了?說著掀鍋盛飯,像迎接一伙走親的。


半天沒聽到有人提我。


屋里很黑,漸漸地,我困了。


第二天,等到爸爸去上班,我才假裝從夢中醒來。


這件事慢慢地就算過去了。


某天放學回家,還沒進屋,就聽到娘添油加醋地白話這事。


你們說俺這個大俠,是不是挺逗,沒心沒肺的,二俠跳井的事她不管,我都說給她了,她爸要打折她一條腿,這個傻精吃,還能吃下去兩大碗面條子,你們不知道當時那情況,她在外屋嘟囔,我在里屋尋思著那個樂得慌……


隔著門簾,是一陣難聽的爆笑聲。


人一定少不了。我感覺特別難堪。


這時,忽聽樹大娘說,她爸打老二,你這當娘的沒攔著?


哎喲,我哪敢,就他那脾氣。娘有點下不來臺。


你老大進脆糖,是不是你支持的?


是倒是,可……


你為什么不跟你當家的說清?


哎喲,我哪敢,還不沖我鬧死?


這事,我聽著從頭到尾都是你這當娘的不是。她爸脾氣臭,念老理兒,你得替孩子說公道話呀,怎么還動不動笑話孩子呢?孩子想法掙錢貼補家用,哪兒錯了?我看咱大俠是個好孩子。


我的淚一下子過了河。


河,就是人中那個地方,是我們石海坡村人獨有的說法。


作者:魏東俠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