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生產隊在村南有一片菜園子,有專人看管。吃菜要靠生產隊分。


分田到戶后,菜園子分到了各戶,我們家分到了10來個菜畦子,在路邊,旁邊就是一排高大的楊樹。母親說,我們的菜畦子地不肥,被楊樹吸走了養分,遮擋了陽光,距離水車也最遠。但是能有自己的菜園子,母親還是很興奮,她一锨锨把菜畦子深掘,又用鐵耙蹚平,種了好幾畦茄子。


夏天里,茄子開著紫花,長出一個個長圓形的茄子,說是牛心茄。母親從地里干活回來,總要到菜園子看看,她去水車處洗洗手,摘下幾個茄子,拔一把小蔥。那茄子嫩得發亮,母親把茄子在膝蓋處蹭幾下,嚼著吃起來。生茄子又嫩又筋道,有一股清香和甜味,吃幾口后,母親把小蔥剝去外皮,用手一捋,塞進嘴里就著茄子吃起來,我也學著母親的樣子吃起來,味道真的很美呢。


拿回家的茄子主要是調茄泥,蒸干糧時母親把茄子放在箅子上和干糧一塊兒蒸。家里只有一口大鐵鍋,晚上一般不蒸干糧,只熬小米飯。母親把切了幾道印的茄子放進稀飯里煮,等到稀飯熬好,茄子也熟了。母親把撈起的茄子放進一個小搪瓷盆里,砸上一頭蒜,加進鹽、香油拌勻,那茄子軟爛如泥。兩三個茄子把兒完整地留在盆子里。這是母親特意留給我們姐弟的寶貝,比雞腿都要香,筋道、有嚼勁,直到吃得剩下一截木質的芯,還要把上面的滋味嗍半天,才戀戀不舍地扔掉。


早晨一般是涼拌茄子。母親把茄子切成細細的絲,再切上幾個小辣椒,放入鹽和香油,吃起來又辣又清爽,也很下飯。


中午一般是茄子撈面,百吃不厭。如果剩下面條和炒茄子,晚上放學后,我們姐弟最先到家的那一個,一定是把剩面和茄子攪巴攪巴吃個痛快。


秋天里,老茄子的籽多又硬,很不好吃。母親把切成片的茄子一遍遍抓洗,洗去大部分老籽,再擠干后食用。經霜后的茄子就不能吃了,有句歇后語“霜打的茄子——蔫了。”


冬天里,天寒地凍,我們的手腳經常生凍瘡,母親把儲存在廂房的茄子秧連根一起用水煮,讓我們泡手泡腳,幾天后凍瘡就褪去了。


吃不完的茄子,母親把茄子皮切下來,切成片曬成干,冬天里茄子皮干摻進炒大白菜里自家吃,去皮的茄子干招待客人。


有一次,幾歲的表哥來串親戚,母親炒了茄子干,放了比平時多出好多的油,表哥邊吃邊說:“真香,這是肉嗎?”母親笑著逗他說:“是肉,你多吃點啊。”


表哥回家后還沉浸在“肉”的余香里,對家里人說:“俺在大姑家吃的肉啊!”我的另一個表哥比這個表哥大幾歲,他也想吃大姑家的肉,沒幾天也來串親戚了。母親照例炒了茄子干,沒想到這個表哥吃得悶悶不樂,回去后給家人告狀說:“大姑給弟弟吃的是肉,給俺吃的是茄子干。”這話傳給母親后,母親解釋半天也沒有用。母親郁悶不已,一個人在灶前拉著風箱,啪嗒啪嗒流下淚來。茄子干,也不多啊。


家里開了小飯館后,20歲的弟弟掌勺,十幾個家常菜來回循環,無非是青椒炒肉、尖椒炒肉、豆角炒肉、蒜薹炒肉,麻辣豆腐、清燉豆腐等。來客都是附近的熟人,對菜從來不挑,都是撿著弟弟會做的點,還經常逗弟弟一句:“力巴頭,多擱油。”憑著這十幾個菜的實惠,竟然堅持了好幾個月。有一次,一個客人說在縣城的飯館吃了一道燒茄子,味道很好,這個客人就點了燒茄子。應下來后,弟弟在廚房左右為難,他沒吃過燒茄子,不知道燒茄子是什么樣的。來串門的人有的說見過工廠伙房里的師傅做燒茄子,要把茄子切片放到餅鏊子上慢慢炙烤,烤干水分才能做。弟弟匆忙把茄子切片,在門外餅鏊子的灶下燃起柴草,越著急越烤不好,火大了就糊,火小了就冒煙。炎熱的夏天,弟弟急得汗流浹背,屋里等菜的客人見菜遲遲上不來,出來一看,笑著說,茄子過油就行。弟弟如釋重負,趕緊熄滅柴草,起鍋放油。經過這次考驗以后,弟弟覺得做生意沒學過就做不行,過了沒幾天,父親找來一個炒菜的廚師,弟弟坐上公共汽車,去省城學藝去了。


兩三年后,我去縣城上班,聽同事聊天說,有人真奢侈,去飯店竟然吃茄夾兒,我隨口就問,啥是茄夾兒呢?老同事說,就是茄子里夾上肉再過油。我簡直無法想象那個香。


10多年前,父親故去后,我過生日時,想借此機會,讓從沒下過飯店的母親去飯店吃一次飯,母親破例沒有反對。一道魚香茄子外酥內軟,酸甜可口,母親連說好吃。姐姐因故遲到了半小時,我讓姐姐再點兩個新菜,提著大蛋糕的姐姐還沒顧上想起來什么菜,母親興奮地說,再來一個魚香茄子吧,這里的魚香茄子可好吃呢。姐姐的臉漲得通紅,眼淚差點流下來,說,今年家里收的茄子多,在家天天吃茄子,這好不容易把手里的活干完,跑這么遠來飯店吃一次飯,怎么還讓吃茄子呀?魚香茄子終于是又上了一盤,姐姐吃到了茄子的別樣味道,連說不一樣,真是好吃呢。


我的父親,雖家里開過飯店,卻沒有下過一次飯店吃飯,魚香茄子、茄夾兒都沒有吃過,當年弟弟學會的燒茄子,他也沒有機會嘗過一口。


后來我在圖書館看《紅樓夢》,一道“茄鲞”讓我大開眼界,“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簽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這是賈府里的食物,非我等平民百姓所能想象的。


茄子來自印度,漢朝傳入我國,古名“落蘇”。從我幼時所見的夏季結果,到現在的四季都有,茄子不算蔬菜中的貴族,它適應性強,自帶清甜,浸潤味道可甜可咸、可辣可酸,味道不斷豐富變化,柔軟細膩,無聲地表達。


作者:劉蘭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