酈道元時期董仲舒廟附近地理水系示意圖
今年我開始關注一個歷史人物,竇太后。
我登上了竇氏青山,思考竇太后這個重要的歷史人物,確認了竇氏青山的地理至高和孝德象征,然后讓許多人從熟視無睹忽然“看見”了這座歷史文化寶山、孝德金字塔,看見了大漢國母竇太后。
竇太后被衡水人忽略太久了,雖然武邑縣自稱竇后故里,開發竇太后的道德文化資源卻滯后,沒把竇太后應有的光彩輻射到遠方,知名度遠不如董仲舒。所以我撰文,有意把該有交集的衡水籍名人竇太后和董仲舒作了比較。竇太后這位仁慈的國母堅持黃老之學掌舵幾十年促成文景盛世,其歷史貢獻怎能遜于群儒之首的思想家董仲舒?至少他們應雙峰并峙。
我覺得,今日衡水對外宣傳是董子故里,還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衡水是竇后故里,或者竇董故里,因為他們都了不起。當然,我又遇到一個新的問題,他們一定是今天衡水境內人氏嗎?
竇太后是漢代清河國觀津城人,觀津古城舊址和其父母的墓冢竇氏青山都在今武邑縣境,從無爭議。但董仲舒故里,雖然景縣棗強兩縣爭得很激烈,但是否一定在衡水境內,還不能確定。看德州市政府網,自認董仲舒也在他們境內:董仲舒,廣川人;德州漢時屬廣川;德州小西門外四龍壩建有董子讀書臺,世人也稱繁露臺。官方差一句就說出董仲舒是德州人了。
德州民間,卻早把董仲舒當成了他們的歷史名人。在德城區命名了廣川路,建設了占地百畝的董子文化園,仿佛這里就是董子故里。
這時候,硬說董仲舒故里屬于今衡水則需鐵證。董仲舒的同時代人司馬遷并沒像介紹竇太后“清河觀津人也”那樣準確地認定董仲舒故里,而是泛泛說了句“廣川人也”。司馬遷時代廣川縣一直存在,廣川國時置時廢。國大縣小。德州人就抓住不穩定的廣川國做文章,未免讓衡水人的自信有些受損。
一些專家也順著廣川國求證董仲舒故里,也就落入了誤區。其實司馬遷早就明確了跟今日德州地界無關,只是被習焉不察。司馬遷定位董仲舒,為什么就簡單的“廣川人也”?只因為當時廣川國封地多變,廣川縣一直穩定,用廣川這個最穩定的縣名來確認,就成了準確描述。在董仲舒傳正文,司馬遷還介紹幾個弟子“蘭陵褚大,廣川殷忠,溫呂步舒”,籍貫用的都是平級的縣名,絕非郡國。那么司馬遷時期的廣川縣遠離今德州地界,只能在今衡水境內!
不只地理無關,董仲舒后人跟德州地帶也漸行漸遠。董仲舒做官后,家族大部分去了長安,少數留在廣川。留在廣川的,又大部分北遷到七八十里外的竇氏青山一帶,并建立了第一座董仲舒廟。這也竟然找到了硬證據!
就在我踏訪竇太后故里的時候,家在竇氏青山旁的一位王老師說,可關注一下附近的村子趙董村,這個“董”字,也許跟董仲舒有關聯。當時我沒在意,認為不可能。但后來偶然讀到《水經注》一段文字并考證后大為震驚:這個趙董村,就是董仲舒族裔居住的地方!
原文說,觀津城舊址以北20里處的一個大澤流來一溝水,“其瀆逕觀津縣故城北,又南屈,東逕竇氏青山南,側堤東出,又東逕董仲舒廟南”。酈道元自注:仲舒,廣川人也;世猶謂之董府君祠,春秋禱祭不輟。
也就是說,董仲舒廟在竇氏青山不遠的東邊。這就怪了,故里在廣川鎮一帶的董仲舒名聲再大,祭祀他的廟宇,也不致建在向北七八十里外的竇太后家門口吧。歷史就這么不給面子,酈道元這個保定涿州人寫很近的衡水地理怎會出錯?
兩千年固定不動的竇氏青山,當然鐵證了董仲舒廟的相對位置。那就按圖索驥,確認一下。
酈道元記載的溝瀆,是從青山南單邊堤壩向東流。因為竇氏青山需要保護,所以這個側堤應在水溝北面。但向東又怎么流淌呢,酈道元沒講。不過今天恰有一條小河叫韓河,從南向北經過青山東百米外,逐漸朝東北流去,在大約五六里的趙董村北匯入了清涼江。這個流向,證明今天的地勢東北低西南高。如果倒推至公元500年左右的酈道元時代,也不會有大的差異,因為這一帶是坦蕩的大平原,自從西漢取土堆積竇氏青山,附近地形沒多大變化。
很巧,竇氏青山東北五六里清涼江邊的趙董村,村西40年前還有一條自然溝,溝有一人多深,不流水的時候可行走,溝邊則是車道。奇怪的是,這條溝也斜通竇氏青山東側。這條溝與韓河是一樣的西南東北流向!可以推測,當初酈道元見到的水溝東流,應斜流到東北方的今天趙董村一帶。
這個趙董村,在南北流向的清涼江轉彎處,對岸有兩個村子,申董村,何董村。好奇怪,咋這么多的“董村”?
據三個村的村民講,原來這里都是姓董的居民。今天的趙、申、何三大姓,則是明代以后的山西移民。移民多了,董姓住戶感到壓力才逐漸遷走,至今無一戶留居,但村名仍保留了董姓。由此初步推定,酈道元時期的董家村人,在這里建立了董仲舒廟,并生活了千年左右。
但董仲舒廟在什么位置?且看酈道元記載的溝瀆流向:“又東逕董仲舒廟南。舊溝又東,逕脩市縣舊城北”。也就是說,從董仲舒廟南匯入了舊溝,匯流后再向東,經過脩市縣舊城北。從行文可知,董仲舒廟在舊溝西邊。
那么舊溝是什么溝?恰恰好,趙董村東邊今天就是清涼江,從南向北流淌,可以對應酈道元的“舊溝”。《水經注》雖無今天的清涼江名稱,只有濁漳水、清漳水、衡漳水等,但看行文的連續性“又東”,卻暗示了今天的清涼江就是當時的一段貫通的“舊溝”,即古漳河的廢棄河道。
這樣,董仲舒廟也就只能在舊溝的此岸,不會過河。今趙董村恰在清涼江的西岸邊。
根據趙董村黨支部書記趙立臣聽到的傳說,60年前村里有過一間大廟,里面是一位石膏塑的男性坐像,求雨的時候就進去祭祀。這太近似董仲舒廟的格局!更巧的是,趙立臣還說,這廟舊址南邊原有一條溝往東去,后來才填平建了民宅。如果村西邊那條通向青山的自然溝,就是酈道元記載的水溝,水溝原在這可能的董仲舒廟南經過,不就順理成章了嗎?可以基本確認,董仲舒廟就坐落在趙董村。
趙董村一帶是否具備建廟宇的經濟條件?該村距觀津城不過六七里。觀津城東在春秋時代就是交通要道,竇太后掌權后這里自然繁華。酈道元時期雖然觀津城廢棄了,這一帶仍人煙稠密,交通便利。據村民趙福利講,村子古代很大也很富,甚至有幾棟樓存在;清涼江邊轉彎的地方叫做“白廟口”,曾是繁忙的渡口。
董仲舒家族后代,何以從廣川縣遷徙到趙董村一帶?考察北魏之前的歷史,東漢末年黃巾軍起義,在今邢臺、德州一帶活動頻繁,民不聊生,應是這一時期部分董姓人北遷到了較安定繁華的渡口旁,今趙董村一帶,后來人口增多擴展為三個村,超過了留守在廣川的董姓后代,于是在趙董村一帶建立榮耀的祖先董仲舒祠廟,就在情理之中。
董仲舒在兩漢如日中天的聲譽,也為董仲舒廟的建立提供了政治支持。
董仲舒天人感應推尊王權的理論,在漢武帝治下走紅又受挫,影響力仍然強大。東漢漢章帝在洛陽召集書生開了一個多月的會,親自主持討論王權合法性的問題,辯論的前提仍是董仲舒的公羊學理論。董仲舒的宇宙結構比附王權合法性的理論,在這次大辯論中被矯正和豐富,趨于神秘和絕對。這時候,董仲舒思想才被新的大一統理論所吸收擴展,“三綱”變為“三綱六紀”,但作為新理論基石的董仲舒思想地位也得到了鞏固。后來的大學者何休,弘揚“大一統”思想,成為東漢董學殿軍人物。董仲舒思想影響深遠,連泛濫于兩漢的讖緯之學,也是他天人感應學說的極化。東漢之后他的族人為他建廟也就理所當然,所以北魏酈道元在竇氏青山東側還能看到香火很盛的董仲舒廟,并作為附近顯著的地理參照物。
應該相信酈道元。他在《水經注》里記錄曲阜的時候,提及孔子的預言“后世修吾書,董仲舒”,足見對董仲舒格外敬重。《水經注》提及廣川時沒說有董仲舒廟,卻特別注明竇氏青山旁有董仲舒廟,則無疑當時董仲舒廟只有這一座!顯然,北魏之前這里就成了廣川董氏家族祭祀董仲舒的中心!后來才有景縣、棗強紀念董子的建筑出現。德州志書自負的元代以后的紀念遺跡,更是隨著明代皇帝加封董仲舒而熱門起來的。
如果最早的董仲舒廟都建在距德州更遠的竇太后老家大門口,德州攀附董仲舒榮光的證據就更渺茫了。
衡水傳統文化研究者楊淑強也提供了佐證:酈道元曾任冀州長史三年,對董仲舒廟的記述毋容置疑,今日趙董村應能找到廟的遺址文物;按照國家地方志指導小組的有關規定,漢代廣川縣在今衡水行政區內,董仲舒就是今日衡水名人。
故此可進一步確定:竇太后,衡水市境內人;董仲舒,衡水市境內人!雖然德州市也可共享董子之榮光,在屬地和文物問題上卻不能奪寶和爭先。
竇太后與西漢建政同齡,從觀津城選美進宮。隨后,董仲舒離開廣川西去長安,在漢景帝時當了公羊學博士。在長安,一個國母堅持黃老之學,一個博士堅持儒家公羊學,各有道理。竇太后堅持黃老之學,弱化王權,與民休息,帶來文景盛世。等到竇太后仙逝,董仲舒才有機會展示自己的思想,鼓勵漢武帝強化王權,高揚了大漢的國威。漢武帝名義上罷黜百家其實就是罷黜了道家,然后獨尊儒術。董仲舒的大一統思想一直延續到東漢并被漢章帝豐富發展,天人感應被一些儒生發展為讖緯之學。
粗線條勾勒兩漢哲學思想史,就兩個階段:竇太后之前抑制王權的黃老之學,即道家;竇太后之后推尊王權的董仲舒天人感應之學,即儒家。其他思想家賈誼、楊雄、王充等,遠不如竇董二人的影響深入久遠。如此看來,兩位衡水籍的圣賢主導了兩漢的政治思想,力量多么強大!
竇太后堅守皇權的清靜無為,并無著作闡發黃老之學,卻能相夫教子管孫子,主導宮廷執政理念數十年,憑借自己的良知和信念,讓黃老之學結出了盛世果實。董仲舒依靠公羊學建立的大一統思想體系,在黃老之學讓位之后,竟切中肯綮抓住要領,貫通兩漢政治。兩個衡水人主導兩漢的政治思想近四百年歷史,這難道不是奇跡不是今天衡水人的驕傲嗎!
當然,道家儒家思想并非都是精華,只要知道衡水兩位圣賢主導了大漢王朝的政治思想就足夠了。
衡水,竇董之鄉,兩漢政治思想的根源。
作者:陳世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