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媽,是一名普通的鄉村教師。她生在鄉村、長在鄉村、生活在鄉村、工作在鄉村。她先是在我父親工作過的地方當鄉村教師,走遍了大大小小的十幾個村莊,后又回到家鄉,繼續當她的鄉村教師,前后幾十年,直至退休,桃李滿天下。


而今,媽媽離開我已經有十年的時間了,我想念她,更想念她的手藝。


媽媽在外地當鄉村教師,我大約三歲不到,隨著一紙調令,媽媽拖家帶口“回了原籍”,繼續做她的鄉村教師。回了老家,結束了漂泊不定的生活,媽媽籌劃著要蓋一座自己的房子。那個時候,我只有六歲,還不到上學的年齡,便成了媽媽手下的“小工”。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媽媽的手藝——民間建筑手藝。


新房落成了,“大工程”結束,后續是一些小的掃尾“工程”。這些小“工程”,最先要做的是路面硬化,也就是媽媽口中的“砌當院”。每天上午,媽媽就招呼上我,背上筐,到街上、地里去撿拾小磚頭。下午就在院子里忙活著鋪磚路。媽媽是遠近聞名的干凈人、利索人。建房子時,她是“總設計師”“總監理師”和“助理建筑師”。這些“附屬工程”當然也是由她親自設計、親自監督施工。那個夏天,媽媽先設計好路面,打好“灰”線。下雨停歇的時候,就是我們娘倆“施工”的最好時機,因為只有這個時候,才能憑著雨水的流動和積存,知道哪兒高、哪兒低,哪兒該墊些土、哪兒該起些土。好在,雨季過去的時候,我們娘倆的院落也鋪完了。街坊鄰居來串門,看到硬實、平展的院落,都說這院子整潔、透亮。


我最想說的,是媽媽的廚藝。那時候,缺吃少穿是每個家庭的日常困擾。我們家是“商品糧”,糧食有定量。如何規劃一天、一個月乃至一年之中的吃喝,是天大的事。在我的記憶中,每年的春天,是我們飯菜花樣最多的時候。早晨,媽媽招呼我早早起床,去地里挖野菜。我們挖的最多的是青青菜、薺菜、蒲公英,有時還摘樹上的榆錢、嫩榆葉、槐花等。我最愛吃媽媽用榆錢或槐花做出來的“菜拿糕”。軟軟糯糯,香甜可口。我還愛吃媽媽用馬齒莧曬干做餡、白面和玉米面混合做皮,蒸出來的“菜團子”。野菜的清香和混合的面香相融在一起,是人間少有的美味。最期待的,是我上初中時,媽媽獨創的一種方便食品——泡餅子。那時候,到校時間早,為了讓我能多睡一會兒又不遲到,媽媽就在每天晚上睡覺前,先把一個玉米面的貼餅子切好,放在碗里,再把食鹽、香油、醬油、蔥花、醋等調料放好。等第二天早晨把開水倒進去,這樣泡出來的餅子既鮮香入味,又溫度適中、不涼不熱。即泡即吃,幾分鐘吃飽喝足,不耽誤上學。其實,我最盼望的,還是臨近春節時,媽媽準備的那些過節的食品,糕啊、饃啊、魚啊、肉啊,常惹得我垂涎三尺。我最中意的,是媽媽做的“素大鍋菜”。我打小不吃肉,臨到春節時,為了讓我也嘗到年的滋味,媽媽總會為我準備好這道“獨食”,就是用煮肉的肉湯,加上大白菜、老蘑菇、豆腐、海帶、粉條等食材一起煮,既有肉的味道,又清淡爽口,相當解饞,是我此后許多年心心念念的美味。


媽媽的美食,不但是我們一家人味覺的享受,而且是大家可以分享的“美食”。每當做了差樣兒的飯菜,媽媽總是招呼我:“去你家北大爺家一趟,把這些吃的給他送去。”家北大爺,是個單身漢子,帶著五個光棍兒子過活。日子清苦,艱難度日。每次我去送吃的,大爺總忘不了囑咐:“給你娘問好!”還有就是村北梨行的大爺,輕度精神殘疾,孤身一人,每次我送去吃的,大爺總忘不了送些瓜果梨桃。對那些上門乞討的人,媽媽也毫不吝嗇。


媽媽最獨到的手藝,也可以說是“絕活”,是她的手工。除了日常給我做的鞋啊、襪啊,還有那些又美觀又實用,既可以說是工藝品,又可以說是生活實用品的“營生”。先說媽媽做的門簾,夏天的農村蚊蟲多,媽媽就找一些舊的畫報、掛歷,用舊的曲別針做鉤,一層一層包卷起來,再請人做好底畫掛在墻上。就這樣,媽媽把事先卷好的五顏六色的紙卷,按照底畫配置起來,幾天時間,就做成一幅很有畫面感的掛簾。我記得我家最初那幅掛簾,是盛開的荷花和兩只引吭高歌的大白鵝,清新、亮麗、高雅。真是一幅美景、美圖、美畫!


媽媽給予我最獨特的記憶是她做的燈籠。每到元宵節的時候,是孩子們假期狂歡最后的時光,也是最歡樂的日子。媽媽給我做的小燈籠,或是一個冬瓜,或是一只小鳥,或是一柄火炬。有一次,媽媽用兩天工夫,給我做了一架飛機,光源沒有用蠟燭,而是用的小燈泡。我拿出去、走在街上,小伙伴們紛紛圍攏過來,好不威風。


媽媽的手藝,對于我來說,既是親情、是陪伴,也是教誨、是啟迪。媽媽的百般手藝中,我最難忘的,是她縫紉的手藝。我想,這既是生活給予她的磨難,也是贈予。


媽媽縫紉的手藝遠近聞名,即使到了晚年,她還一直腳踏那臺老式的縫紉機,縫縫補補。我記得,我家那臺縫紉機是20世紀70年代時,媽媽托人從北京買來的“北京牌”縫紉機,這臺機器至今我還作為寶貝珍藏著。自從我家有了這臺縫紉機,村里村外、工廠學校的人們,只要認識或能認識媽媽的,都會拿著手中的活兒,讓媽媽來縫紉、織補。我記得,來得最多的是“公社”的王叔叔、閆阿姨和附近中學的穆老師、張老師。對他們拿來的活計,媽媽總是牽針搭線、不計報酬。


媽媽縫紉的手藝,是我一生中對親情、對生活最溫暖的感知,也是我生命中對母愛、對離別最揪心,然而又是最不敢忘卻的回憶。


從我六歲開始,也就是我家蓋上新房子、買了縫紉機的那一年,每一年的春節,媽媽都會給我買一塊嶄新的綠色棉布,親手裁剪,日夜趕工,給我做一身合體的新“軍裝”。一到媽媽趕工做衣服時,我的心情總是復雜的。一方面是對新年、對新衣服的焦急期待。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媽媽做的衣服,總是先手工縫上,上身試了又試,等覺得合體滿意了才上縫紉機加工。試衣服的新奇感,夾雜著穿了脫、脫了又穿的焦躁不耐,真是一言難盡。


媽媽總是趕在年前,就把這身綠色的、嶄新的衣服做好,再把過節穿的新棉衣、新棉褲都套進衣服里。等年三十的時候,都打包放在炕頭,等到初一,就可以上身穿了。


大年初一的時候,穿上媽媽做的“綠軍裝”,既是對媽媽手藝的展示,又是我一年中最欣喜、最滿足、最搶眼的日子。因為這身“綠軍裝”,我是三里五莊的“名人”,總是被別人稱贊、效仿。有一年,還發生了一點小變故。因為沒有買到綠色的棉布,只好買了一塊藍色的布。媽媽做出衣服來,給我試穿,說:“還好,看著還行,出門如果有人問你,你就說‘當兵轉業’了。”


媽媽的手藝,是我今生最難忘卻的記憶。媽媽,是我此生最仰望的高山。


作者:朱洪志  編輯:李耀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