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我家距離縣城8里路。
我的家鄉河北省武邑縣,歷史上曾稱為武羅國,據說是后羿代夏時,“四大賢臣”之一武羅的封地,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置縣。至少2200多年沒有改過縣名,縣城也沒有搬過家,按理說應該有非常豐厚的歷史遺存。可惜地處平原,無險可守,每發生一次戰亂就被蕩平一次,又遍地鹽堿,所以到新中國成立時,整個縣城值得一看的景觀只有夯土的城墻遺跡和環繞城墻的護城河。每到春天,河水解凍,茂密的水草幾乎覆蓋了護城河,不知名的小花沿著城墻的堤坡蔓延上去,和城墻遺跡上的林帶融合在一起,形成一條花環系在城墻上。
那時候,我還沒有去過比縣城更大的城鎮,只覺得縣城好大,人好多。城里有非常規整的十字街,站在十字街頭,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我人生的許多第一次,都是在縣城實現的:第一次看電影,第一次看見穿裙子的女孩,第一次看見軍訓的隊伍……那時縣中學的學生軍訓,聽武裝部首長作軍事報告,我正巧看到報告結束時學生們從大禮堂走出來。他們排著整齊的方隊,走過縣城的東西大街,回到城郊的學校去。其實那些中學生比我大不了幾歲,但那一刻覺得他們是那樣高大挺拔,那樣英姿颯爽。那天晚上,我夢見自己考上了縣中學。
少年時,我家距離縣城5里路。
因為一項巨大的水利工程需要,我們村子整體搬遷,搬遷后距離縣城又近了3里路。我們家搬出的那一年,我13歲,因為無學可上,已經回村參加勞動。雖然離縣城近了些,但因為每天都要下地干活,再加上連自行車也沒有,仍然很少去縣城,城里的一切對我們這些鄉下孩子來說依舊很新鮮。有一天進城,我下意識地走到了大禮堂的門前,那是縣城里我向往已久的殿堂。那天正好有劇團在里面唱戲,售票窗口有幾個人在排隊。躊躇再三之后,我用身上僅有的兩毛錢買了一張戲票。可我發現我前面的人花了三毛錢,是售票員照顧農村人,還是算錯了賬,我占了禮堂的便宜?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禮堂后,我才發現三毛錢的戲票是坐在中間,正對著舞臺,叫“池座”;兩毛錢的戲票坐在兩側的走廊里,叫“廊座”。廊座不僅屋頂很低,需要扭著頭看戲,關鍵是走廊邊上還有許多柱子遮擋視線;池座雖然沒有這些缺點,但也是那種不足一尺寬的長木板釘成的板凳,上面用紅漆寫著座位號。但這些都不影響我初次走進禮堂的興奮和對可以容納千人空間的驚嘆。這些年在國內國外看到了許多宏偉、高檔、知名的劇院和真正意義上的“禮堂”,卻總也替代不了家鄉縣城大禮堂在我記憶中的地位。
當時縣城里已經蓋起了那個年代算是比較大的商店,坐落在十字街的西南角。每次進城,我都愿意進去逛逛,但只是逛逛而已。從那個商店建成到我離開家鄉的十來年時間里,我只花九毛錢買過一個滿是紅旗圖案的茶缸子——因為民兵拉練,要求每個人必須自帶一個搪瓷茶杯。那時,城里已經有了縣辦工廠,許多農村青年進了工廠。這些青年工人非常容易辨認,因為他們都穿著藍色的勞動布工裝。當他們三五成群走上街頭的時候,成了當時縣城里最靚麗的風景。我常常望著他們的背影出神,我知道那身工裝意味著他們擁有了與我不同的身份,過上了與我不同的生活。我憧憬著有一天也能到城里,穿上一身藍色工裝。
今天,我家就在縣城里。
近年來縣城快速發展,我們的村子雖然還是那個村子,但是縣城已經不是那個縣城,它在不停地向我們村靠攏。先是在我們村南建起了華北地區規模最大的明清家具城,在我們村北建起了大面積的商品房,又在我們村東建起了商住一體的“檀香小鎮”。我們村子西面是一條河,當年就是因為開挖這條河,村子才整體搬遷的,原來以為西面不會再有什么規劃和建筑了,現在在這條河和我們村子間居然建起了全縣最大的公園。可以說,縣城對我們村實現了四面包圍。外地人以為公園臨河,河上有渡口,所以號稱“觀津公園”,其實這與家鄉一段歷史有關:曾有一個知名的古縣叫“觀津”,后來并入我們縣,我們縣因此也別名“觀津”。
公園里白楊挺拔,垂柳依依。起伏的地貌造就了一座座高丘和一片片緩坡,坡地上綠的是松樹,紅的是海棠。荷塘邊有親水平臺,可以近距離欣賞荷花,也可以席地而坐,聽取蛙鳴。彎彎曲曲的小溪中生滿了蒲草,微風吹來,蒲草搖曳。一座索橋連通河道兩端,橋頭旁邊是游船碼頭。占據公園一角的“觀津書院”古色古香,書院門前小溪之上的石橋說不上壯觀,但很精致。書院西側的步道旁邊有兩張供行人小憩的座椅,我每次回老家來公園的時候,都喜歡在這個地方坐一會兒,因為在這里可以看到公園盡頭依舊保留著的那座舊時的水泥橋,那是我少年時每天下田勞動走過的橋。看看歷經風雨的老橋,再看看風景如畫的公園,像是在時空中穿越,有時甚至一瞬間心生疑惑:我家居然住在縣城里?
來源:文藝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