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汝綸卸任冀州知州后出任蓮池書院院長,雖然離開深冀二州,但吳汝綸始終關心兩州文教,弟子門人也事事請教。


光緒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日,吳汝綸復函信都書院院長賀濤說:“洋務,國之大事,諸生不可不講。今新出之書,有《泰西新史攬要》,西人李提摩太編,而華人為之潤色者,其書皆百年以來各國轉弱為強之事跡,最為有益于中國……而尤以閱《萬國公報》為總持要領。近來京城官書局有報,而上海又有《時務報》,皆可購而閱之。”晚清著名藏書家賀葆真,在本年十一月二日的日記中,有閱讀吳汝綸為信都書院代購《時務報》的記錄,同時說明賀濤也有讀西書不如讀報紙的感嘆,認同吳汝綸“閱《萬國公報》為總持要領”的意見。


光緒二十二年六月山西巡撫胡聘之上《請變通書院章程折》,提出整頓書院,增加西學課程,變革舊式教育的主張。九月十二日冀州知州牛昶煦欲在冀州開設西學,吳汝綸得知后復函賀濤:“藹翁欲立西學,此時殊難得師,且苦經費無處,若不能別籌經費,但就現有之款,則不能有益于西學,轉大有損于中學,似非計也。且西學至難,若但購已譯之書閱之,則書院中高才生已優為矣,然無大益……其導源之法,則必從西文入手,能通西文,然后能盡讀西書,能盡讀西書,然后能識西國深處。則此一端,吾國才士,已不暇為,其不才則為之而無益。若乃天算、化學、制造、格致則皆所謂專門者,非風氣大開,絕無專習一業之人;非風氣大開,即有一二人能習其業,亦于國無能損益也。鄙見如此,可代達于藹翁,別有復藹翁之函,亦略及之。”


第二天復函牛昶煦云:“胡中丞請變通書院,并課天算、格致等學,自是當今切務。然不改科舉,則書院勢難變通,不籌天算格致出仕之途,雖改課亦少應者……即如書院減額一節,勢所難行。中國書院專講應試之學,國家以此取士,士之學者日眾,致能擴充,不能裁減,來示所謂先多窒礙,自是卓論。至欲別興西學,自應別籌經費,近時民窮財盡,籌款亦豈易言!西國教師,在沿海尚且難求,在內地萬難聘請,若但欲聘中國人為師,則恐非驢非馬,如龜茲王之學漢語矣。計惟有招延西國傳教之士,又恐駭人觀聽,激成他變,且非詔旨允行,轉恐教士因來教學徒,要求廣行彼教,是則利少弊多,又不可之大者。現時各屬,力所能為,止有購置已譯之書,入之書院中,高才生兼習之,似為簡易可行。”


以上兩函可見吳汝綸教育改革主張,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不廢除科舉制度,新學無從談起。經費難籌、教師難聘、學徒難招是當時實際情形,吳汝綸以蓮池書院開辦西文館的經驗,指出西學非廣置西學儀器,聘有專門之師,課以聰穎生徒,盡棄舊學,專門攻讀,務使生徒能通西文,盡讀西洋原著,然后才能有所成就。如若風氣不開,一意躍進式地推進教育體制變革,可能會激成他變。可惜他這種穩健的改革方案沒有得到當政者的重視,終于釀成戊戌庚子大患。


光緒二十三年二月四日吳汝綸復函門人安平閻志廉,指導他《易經》研究關鍵所在后,指出“中國之學,有益于世者絕少,就其精要者,仍以究心文詞為最切。古文文法微妙,不易測識,故必用功深者,乃望多有新得,其出而用世,亦必于大利害大議論皆可得其深處,不徇流俗為毀譽也。然在今日,強鄰棋置,國國以新學致治,吾國士人,但自守其舊學,獨善其身則可矣,于國尚恐無分毫補益”,但是最后吳汝綸仍是說出“不能不高歌青眼屬望故人”的勉勵之語。


三月六日《答賀松坡》一函,認為深州志有書無圖,不算好的志書。光緒十八年吳汝綸為深州志測繪新圖,通過北洋大臣咨文,從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同文館中調出李善蘭弟子熊方柏前來測繪。深州官紳顓愚無知,當時知州熊壽篯與士紳不和,但都認為這是吳汝綸為熊方柏謀職,竟辭謝不用。恰本年李善蘭得意弟子杜法孟在武強老家無事,吳汝綸曾聽李善蘭說,杜法孟是繪圖一等人才,高于熊方柏,他請賀濤商及賀嘉枏,如何使深州四屬公議請杜法孟出山為州志測繪地圖,則深州志將成為第一部用新式地圖的志書。


四月一日吳汝綸又致函賀濤:“前書欲請杜溯周先生繪深州圖,似是難遇之嘉會,但恐今時州中難籌經費耳。繪圖之說不成,則深州或冀州敦請杜公為算學教師,似亦近日開辦西學之要務,未識二州官長其有意乎?仆不知算學,徒以信李壬叔耳。壬叔不予欺,則杜公真今時所須也,故出位言此。公與墨儕諸君,能不河漢此言乎?今議欲開西學,西學重專門,而以算學為首務,他學必以算學為從入之階,明算而后格致諸學循途而致。今既不得通外國語言文字,則學算亦本務矣。他處方苦無師,深冀有師,豈宜掉頭不顧耶。”


武強賀嘉枏智略絕人,不顓顓以文學稱,有治世之才,是吳汝綸門下弟子中杰出之士,吳汝綸取其才智,政事家事,事必相商。吳闿生《故友錄》說賀嘉枏在吳汝綸離任冀州后,“庶政付之”冀州張廷湘、張增艷、衡水馬景麟,“文教則付之”武強賀濤,“有大事墨儕遙為主斷”。牛昶煦在保定述職時問及聘請杜法孟的薪水多寡,吳汝綸讓他與賀濤、賀嘉枏商同辦理。


《深州風土記》卷十五·文學記載,杜法孟是武強人,咸豐九年副榜貢生,后考取同文館,師從李善蘭。吳汝綸請李善蘭找測繪高手時,杜法孟已為湖南學政幕賓,“法孟后為江蘇寶應知縣數年,罷歸,及光緒二十四年詔天下州縣各立學堂,研求歐美新學,歐美學多方,要以算學為本,汝綸以為法孟算學大師,今幸家居,可遣后生往就學,乃為書告深冀故人,令聘致法孟,教二州子弟習西算,書到而法孟已前死矣”。


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六日致函賀濤:“湘帆示文數首,筆力勁悍,學韓有得,來書屢稱其可畏,自非妄嘆。”吳汝綸對趙衡古文贊賞有加,時年趙衡已被聘為深州文瑞書院院長。


六月三日《與冀州紳士》一函云:“書院盡改學堂,未知有無窒礙,松坡本欲辭館,恐加此一層,愈復難留。其實中學仍須講求,但當籌款加請西學之師耳。現任官不得不設法增加成本,似不宜裁減師生舊入以為新學也。西師實不易得,奈何奈何”。當年賀濤失明,本欲辭去信都書院院長。戊戌變法期間書院盡改學堂,兼習中西之學,吳汝綸在給李鴻章的信中說,外省各府州縣書院束脩不過三百兩,分請中學西學兼通之師,根本請不到,就是有這樣的名師,哪里能一下找到那一千七八百位呢?所以一看擬定的章程,就知道李鴻章沒有參與,都是一些少年無知,缺少閱歷之人妄自亂政。


弓汝恒是吳汝綸門下年齒最長弟子,僅少吳汝綸兩歲,吳闿生認為他是父親“著籍最蚤”的開山弟子。所以吳汝綸有“吾輩垂老見此,殊非幸也”之語,這一年弓汝恒之孫弓鈐,亦即弓仲韜年甫七齡,弓汝恒問計其師,值此奇變,子孫應讀何書,吳汝綸作函回復,深盼弓汝恒能到保定一敘。


光緒二十五年正月十日復函冀州門人趙衡:“大著新文三首,讀而深味之,把紙開合數四,誠不意執事所造,遽已至是,下走所望而卻步者也。三文皆絕俗,論秦尤骎骎入古。仆在北久,所見諸少年多英偉,各有勝處,獨文事則頗少悟人,唯松坡門下諸君,皆有法度,能入古,由講授明也。執事在松門,又褒然稱首。老夫不足道,行當與老松分席而坐,不悚不懾,來書乃復謙挹不自足,若未嘗學問者然,何雄心銳進如是!為文下筆苦繁,不爾,則一無可說,此文家常態。辭賦,漢世已登峰造極,后之能者,不肯輕為,柳子厚謂退之未作子云四賦,作則絕加恢奇,彼恢奇有加,且不肯作,吾曹姑慭 置之,似亦可也。斫髖髀而屢折刃,循理解而苦不入,意者不疾不徐養之以俟其至。仆故終身未徹未悟,愧無以相益,承切問,只益為慚耳”。趙衡銳意鉆研古文,向吳汝綸請教,吳汝綸循循善誘,一一為之解析。


正月十七日吳汝綸致函冀州紳士:“去冬在北戴暢論時事,楚雪二公以為不謬,惜旋吉未與聞知。救之之法,必以士大夫講求西學為第一要義。使我國人人有學,出而應世,足以振危勢而伐敵謀,絕不似今日之束手瞪目,坐為奴虜,萬一不能仕宦,而挾吾學術,亦足立致殷富,自全于敗亂之時,救種之道,莫善于此……聞旋吉已有函與弼臣商論,有子弟二名,欲來從受西學,每月薄脩尚不難出,自應及時定議,勿稍游移,并望三君子廣勸州人有力之家,相率偕來,開此風氣。人家有力者,往往為子弟捐納職銜,以為榮耀。吾謂職銜特冠服外榮,而所費不訾,其中固無有也。西學,敏者三年,鈍者五年,必能有成。五年所費脩金,不過百余兩,而使子弟有學,可貴可富,其為門戶光寵,比之職銜身外之榮,其相去豈可以道里計哉!望諸君俯采鄙言,并希速勸早來,無任翹跂。”


張廷湘字楚航、張增艷字雪香,故稱“楚雪二公”,“旋吉”即劉步瀛,三人為冀州士紳,書院河工等處董事。“在北代暢論”當為上一年吳汝綸省視失明的賀濤時的一次相聚,賀濤武強北代人,故有此稱。“弼臣”系蓮池書院提調宋朝楨。吳汝綸在保定開辦西學,無人應招來學,只得向冀州招生,故有此函。


二月十六日又致函冀州紳士,苦勸諸人送子弟來學。吳汝綸為開風氣,勸劉步瀛、張增艷、張廷湘等人速送冀州子弟來學西文,并以南皮張之洞送孫子東渡日本求學為例,可謂掰開揉碎大講其中道理,并請冀州三人詳細敘寫其中利弊,廣為張示勸誘來學。


保定風氣不開,吳汝綸只得勸誘冀州門人送子弟來學,并命獨子吳闿生也一起跟隨眾人師從英國人貝格耨到教堂學習英文。五月又作函給李鴻章,從保定淮軍公所歲脩利息的余款中每年提取四百兩銀子,聘吳汝綸弟子日本人中島裁之為教習,開辦東文學堂,專教在直隸的安徽籍官員子弟,直隸子弟有愿附學者,另行繳納脩金。


吳汝綸認為科舉不廢,新學不興;新學不興,種族不保。不能說吳汝綸對教育體制改革的認識滯后,但他跟隨曾李多年,地方為官十余年,深知中國實際情況,絕不像康梁那樣一味革新求變,魯莽滅裂,實際是欲速則不達,轉而激成大禍。吳汝綸閱歷既深,籌畫周晰,在保定開設東西兩學堂,開全國風氣之先,可惜隨后庚子大變,他本人倉皇出逃,僅以身免,而蓮池書院則蕩然無存。


作者:田衛冰  編輯:賈亞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