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被稱為“小哥”的還有快遞員。某電商平臺甚至在快遞站點貼上了圓滾滾的卡通“小鴿”作為吉祥物,多數快遞公司的官方寄件平臺也默認使用了“快遞小哥”的稱呼。比起冷冰冰的快遞員、配送員,快遞小哥、外賣小哥這樣的叫法似乎親切不少。


然而,“快遞小哥”意味著默認快遞員的性別為男性,但實際上女性快遞員也并不罕見,根據去年3月國內一家寄件平臺發布的數據,該平臺的女性快遞員超過了10%,把所有快遞員稱為“快遞小哥”,就忽視了女性快遞員的存在。


對此,還有細心的網友特意發微博向快遞公司提出改進意見。


高溫下,外賣員的防曬方法。新京報攝影


仔細一想,不難發現許多職業都有自己的固定稱謂:司機師傅、看門大爺、保潔阿姨、護士姐姐……如果“快遞小哥”是對女性快遞員的性別歧視,那“保潔阿姨”、“護士姐姐”是否也是對男性保潔員和男性護士的性別歧視?


也許,這些職業稱謂形成的關鍵不在于性別,而在于我們的社交天性。



1

為什么是“外賣小哥”?


“外賣小哥”這個稱呼,其實包含了三個信息:首先,他的職業,或者說社會功能,是送外賣;其次,他的性別為男,多半還比較年輕;最后,被稱為“小哥”還意味著這份工作不需要什么專業技能,不像“師傅”,是對擁有專門手藝的工匠的尊稱,比如“司機師傅”,要知道,在二十年前,會開出租車和大卡車還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這也符合我們一提到“外賣小哥”,腦海中出現的形象:穿著黃色或藍色工作服的精壯小伙,皮膚曬得黝黑,永遠騎著一輛電動車,能手提好幾份外賣健步如飛。


外賣配送員與買家在交接。新京報攝影


但是,真實生活中的外賣員都是這樣的嗎?根據某外賣平臺于今年四月發布的配送員統計報告,外賣員的平均年齡為31歲,但40歲以上的外賣員超過了15%,同時女性外賣員的數量也在不斷增加。


我們腦海中的“外賣小哥”形象,更多只是我們對這個職業群體的一種刻板印象。


2019年初,“我媽媽是外賣配送員”的視頻刷屏網絡。


“刻板印象”并非是個貶義詞,甚至多數時候都帶有積極的意義。在人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去了解某個個體的情況下,就會通過他所屬群體的一般特征來對他進行判斷。在心理學上,這能簡化我們的認知過程,節省大量時間、精力,使人們迅速了解某人的大概情況,有利于人們應對周圍的復雜環境。而現有研究也表明,“刻板印象”在多數情況下,有著中度乃至高度的準確性。


例如取外賣時,憑借對外賣員的“刻板印象”,我們一眼就能認出小區門口或是辦公室樓下的人群中,那個踩著電動車而來,戴著頭盔穿著工作服的人手中就有我們等待已久的午餐。我們也無需知曉外賣員姓甚名誰,再考慮怎么開口稱呼,直接喊一聲“外賣小哥”,就能確認上眼神,順利拿到外賣。


而最初的“刻板印象”,通常來源于我們最開始接觸的一兩個外賣員。因為第一次、第二次給你送外賣的都是年輕小伙,次數一多你也就默認了外賣員這個群體都是年輕小伙,順理成章地稱呼他們“外賣小哥”了。


如果一開始給你送外賣的幾個外賣員剛好體型偏胖,你也會形成“所有的外賣員都偏胖”的印象。

    

“刻板印象”一旦形成就很難改變,久而久之就成為我們貼在這個職業群體上的標簽。某一次接到外賣電話時,另一頭響起女聲,我們可能會感到出乎意料,“原來也有女的‘外賣小哥’?”等到下一次再拿外賣,心里默認的對方,仍然是個年輕小伙。

   

與此同理,我們看到小區門口翹著二郎腿、穿著白背心、搖著扇子和人嘮嗑的大爺,就默認他是小區門衛,“看門大爺”;站在大爺邊上穿著白色襯衫、黑色皮鞋、胸前掛著名牌的,很有可能是某個房產中介。


“我只是送外賣的。”《喜劇之王》(1999)劇照。


2

最熟悉的陌生人,

就是最好的距離?


“刻板印象”當然存在很多問題,會使我們在面對他人時忽視個體差異、先入為主,以致難以對他人做出正確的評價。但是相較于它帶來的便利,它的問題在多數時候就被自然而然地忽視了。錯判外賣員的性別或年齡,好像并不會對我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


換個角度來想,我們之所以不愿放棄對外賣員或快遞員的“刻板印象”,不愿意放棄“外賣小哥”這個稱呼,也許不是因為我們沒有時間、沒有機會去了解他們,而是我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


雖然外賣員知道你一般幾點吃飯、口味有什么偏好、能不能吃辣,快遞員知道你“雙十一”買了多少快遞、有多少消費能力、平時什么時候在家,他們也知道你的姓名、住址、電話甚至不為人知的羞恥的網名,但他們對你來說終究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你不用知道他們的姓名,不用記住他們的樣貌,更不必和他們有更多的溝通交流。


如果走在路上,有人和你打招呼:

“嗨,你好,我給你送過外賣,你還記得我嗎?”


想必你會大吃一驚,之后脊背發涼,感覺自己被冒犯到了。這是一種社交邊界被打破,或是私人空間被侵犯的不適。


心理學研究發現,任何人都需要在自己周圍擁有一個能夠把控的自我空間,與他人保持一定的“社交距離”。這個社交距離可能是空間上的,可能是行為上的,也可能是信息隱私上的。


曾經我們對這種社交距離的需求很小,搬個板凳在村口小賣部一坐,就能知道整個村子的家長里短,坐火車和鄰座一路聊天,到下車時兩人已經知根知底。但隨著自我意識的加強,我們對隱私和社交距離的需要也不斷提高。越來越多“社交恐懼癥患者”的出現,以及對“精神芬蘭人”式生活的推崇,就是個中體現。


拒絕知曉外賣員姓名,就是一種保持社交距離的方式。一旦知道、并稱呼某個人的姓名,你就和他建立了某種社交聯系,下次再見時,就必須要打個招呼,哪怕再也不見,這個名字也留在了心中。而對“社交恐懼癥患者”來說,這是極難跨越的一步。


另一方面,這也是我們從小所受“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教育的延續。《紐約客》撰稿人馬爾科姆·格拉德威爾曾在《陌生人效應》一書中提出“默認真實”的概念,認為我們在面對陌生人時,會先入為主地判定,他對我們是誠實的,從好的方面來理解對方的意圖。



《陌生人效應》,[加拿大]馬爾科姆·格拉德威爾著,朱曉斌譯,中信出版社,2020年7月。


但是,更符合當下社會情況的可能是一種“默認提防”,在不了解對方的情況下,首先保持一種防備的狀態,不主動接近也不明確回絕。諸如“老人摔倒扶不扶”、“陌生人給的飲料喝不喝”等問題,都是產生于這種“默認提防”。


在這種情況下,默默接過外賣員送來的外賣,禮貌地說聲“謝謝”,再轉身離開,就是最安全的狀態。更有甚者,因為害怕和外賣員的電話溝通,提前發送短信,讓其把外賣放在門口,不要敲門也不要打電話,才能克服與人交流的恐懼。


3

打破“職業冷漠”的可能性

    

對于點外賣者而言,“相對無言”可能是一種舒適的狀態。可是對于外賣員呢?


當人們只在乎外賣,而不在于是誰送的外賣,外賣員也就成為“工具人”一般的存在——只提供功能性作用,卻得不到情感交流。


他們每天工作近十個小時,送三四十單外賣,無數遍重復同一句開場白,“您好,我是xxx配送員……”長此以往難免進入一種機械化循環往復的狀態,或可稱為一種“職業冷漠”。就像每次步入24小時便利店自動響起的“歡迎光臨”,是問候卻不帶感情。


一位外賣配送員將毛巾蓋在頭上降溫。新京報攝影


對于“職業冷漠”的討論比較早出現于醫生群體。時常有病人抱怨醫生看診時語氣冷漠、不帶感情。對于醫生而言,專業上他們需要冷靜思考才能做出正確判斷,情感上他們也無法承受對每個患者抱以同情心所帶來的重負,加上和患者由于專業知識的隔閡,難免出現溝通方面的問題,在高負荷的工作壓力之下難免喪失對患者的熱情和耐心。


相似的“職業冷漠”隨后也出現于教師行業、護士行業、餐飲服務業……這些工作內容主要為與人交流溝通的職業,也意味著壓力巨大的情感勞動。在產生“職業冷漠”之后,他們選擇只做好分內之事,不多說,不多做,不動情。


可是,最近的一個新聞事件卻讓人感受到打破“職業冷漠”的可貴與動人。


深圳一家日料店的服務員發現一位就餐的男性客人,趁同行的女性客人離開時,在她的水中倒入了某種白色粉末。這位店員隨即以收拾的名義拿走了水杯,并留作證據,之后又小心提醒女性客人注意安全。之后警方調查證明,水中確實被下了一種催情藥物,那位男性也確實圖謀不軌。


從店員的職業角度來看,保護客人并不在她的職責范圍之內,她的行為實屬“多此一舉”。可是從“人”的角度出發,這是一個有同理心、有責任心的人面對這種情況自然做出的舉動。


《社交天性》,[美]馬修·利伯曼著,賈擁民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6月。


社會心理學家馬修·利伯曼在其《社交天性》一書中提出,人類天生就傾向于建立和維持社會連接,當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努力真的能幫助別人時,他就會更加努力。這種成就感帶來的幸福和激勵,甚至遠大于金錢。

    

對于外賣員而言,亦是如此。今年年初,多地因為新冠肺炎疫情陷入停滯。居家隔離期間,外賣員是許多人一天之中唯一能見到的“活人”。與外賣員的溝通也就顯得珍貴而特別。他們選擇在疫情期間冒著生命危險繼續工作,也是為了自己所創造的價值、承擔的責任和外賣送達后得到的感謝。有外賣員表示,在疫情期間得到的五星好評是有史以來最多的,一次有顧客甚至打賞了200元的“巨額紅包”,讓他一度以為是對方手滑,還特意打回電話確認。

    

在社交恐懼和職業冷漠之外,我們正重新感受到人與人之間聯結的價值。在社交媒體時常出現的外賣軟件聊天截圖,給外賣員的特殊留言,外賣員頭盔上的各色耳朵,在讓人們會心一笑的同時,也一次又一次證明了這一點。


編輯:李耀榮

來源:新京報
原標題:把他們統稱為“外賣小哥”,暴露了我們怎樣的社交天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