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黑龍港流域棗強縣的一個小村子里,村名叫“劉家紙房”。18歲前我沒有對村名產生過狐疑。1963年家鄉遭遇500年一遇的洪水。洪水不是從村東的索瀘河潰堤,而是從村西的平地里橫流漫灌而來,老人們說從小也沒見過這樣大的洪水。人們在村干部的組織下,發瘋似地挖土、拆墻、擋護村埝。埝長一寸,水也長一寸,人和水就像百米賽跑一樣激烈競爭著。飯顧不上做,啃口干糧繼續干!天黑了,人們不敢喘息,還在打著燈籠加固堤埝……


大約是洪峰過后的第3天下午,水勢已漸趨平穩。一群有迷信思想的老太太嚷著“關老爺能保佑全村人平安!”領頭刨出了關帝廟中土改時埋入地下的關公石像。我時任第二生產隊會計,聞訊趕到現場時,見人們已把“關老爺”石像刨出來了。不知是誰首先發現“關老爺”背后有字。當時在場的“文化人”有大隊會計張長林、二隊保管員張長茂和我,湊過去看那文字。碑文記述了石像雕刻于明萬歷年間,當時的村名叫“西紙坊”(而不是“西紙房”),屬梅章管,以及清嘉慶年間重修關帝廟的捐資人名單。


時至這時,我才知“紙房”的村名是錯別字。小時候就聽老人們傳說,是先有“造紙作坊”,后有幾個“紙房”的村名。“關老爺”石像的出土,使傳說得到了證實。據縣志記載,明朝前就有屈家“紙房”,只不過當時叫甄家“紙房”。那么,造紙作坊的歷史則更長。據史載,明永樂六年,“漳河橫注”,平地行船,洪水曾漫到衡水縣城寶云塔的二層(1963年的洪水,也曾淹到寶云塔的二層。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拍的新聞簡報《人定勝天》,紀錄下了人民抗御這500年一遇洪水的歷史)。歷史上,洪水曾“淹桃縣七年”(衡水古稱桃縣),永樂十三年(1415年),縣城才搬遷到地勢高的“范家疃村”(今衡水市區老橋東)。同時,洪災還造成冀南平原瘟疫盛行,人畜大量死亡,土地荒蕪,“千村薜荔人遺矢”。了解了這一背景,就會明白明朝初年為什么會從山西等地大量向黑龍港流域移民。東李“紙房”、劉家“紙房”、梁家“紙房”等村莊,就是在這一時期先后移民來的。因此地有造紙的作坊,所以村莊的名字就叫某某“紙房”了。


“五個紙房”,建村最晚的是西李“紙房”。據考證,西李“紙房”村的土地,原來都是東李“紙房”李氏宗族的。由于索瀘河常發洪水,來河西耕種很不方便,所以就在西李“紙房”現在的地方,蓋了一些場院屋供人住和喂牲口。李氏宗族的一些大戶,還雇了一些長工幫助種地。西李“紙房”的張姓人家,大多是當年來此打工的佃戶。棗強學者馬金江先生考證說,清嘉慶九年《縣志·保甲村名錄》上,“尚沒有西李紙房或小李紙房的名字,故推測:西李紙房建村應在清嘉慶年之后,至今不超過200年。”


眾所周知,造紙不僅要有就地取材的原料,還要有充足的水源。縱觀五個“紙房”所處地理位置:地處冀南平原,盛產麥谷,造紙用的麥秸和谷草可就地取材,且資源豐裕;索瀘河從五個“紙房”中間穿過,一般來說如水源充足持久,是造紙作坊選址的優選地點。索瀘河發源于太行山東麓的沖積扇與黃河故道交接處的洼地,古稱 “天下九澤之一的大陸澤”。范圍包括現今邯鄲市和邢臺市東部的館陶、大名、平鄉、威縣、隆堯、巨鹿、廣宗、臨西、清河、南宮等地勢低洼縣市。歷史上這里曾群泉珠涌,水面遼闊,一望無際,為漳北、泜南諸水所匯之地,清涼江、索瀘河皆發源于此。1970年秋天,在極左路線的影響下,河北大學倉促從天津遷出。總校遷往保定,文科分校臨時遷往邢臺市東北隆堯縣的一個勞改農場。此地即處于“九澤之一的大陸澤”。水面離地面很近,水井只有五尺深,彎腰就能用臉盆打井水洗漱。當地百姓說叫“跑馬泉”,傳說王莽趕劉秀時,劉秀的兵馬藏在蘆葦地里,馬用蹄子就能刨出水來。此是后話,暫且不提。


除此之外,造紙作坊之所以要在這里選址,還因為,索瀘河在從棗強進入桃城區的地方轉了一個彎,在五個“紙房”中間形成了“嘟嚕”似的洼淀。風沙在河兩岸堆積起高高的沙丘。上游洪水或下雨的瀝水,就常年滯蓄在“嘟嚕”似的洼淀里,水深的地方可達五六米。1963年發洪水,河西去河東的幾個村莊都需坐船。可以想象,在歷史上洪水泛濫、“漳河橫流”的年代,這里的洼淀,是常年蓄水的。記得上世紀五十年代,每到冬天,我還曾跟著大人們去河里的冰上砸“窟窿”逮魚。只是到了上世紀70年代,在毛澤東“一定要根治海河”的號召下,疏浚開挖索瀘河,才變成了今天的地貌。


“紙坊”何時變成的“紙房”?目前尚未看到文獻資料。但可能與以下因素有關:一是大環境和氣候的演變,導致造紙作坊關閉。清涼江、索瀘河皆發源于古代天下九澤之一的大陸澤,史志上說其“廣袤百里,眾水所匯,波瀾壯闊”。說得再遠些,漢朝大儒董仲舒,廣川人。《詞源》對“廣川”的注釋是“郡內有大川”。“大川”即指的是清涼江。可以想象,當時的清涼江是條寬闊“波浪翻滾”的大河。但自然環境與氣候的演變,使九澤之一的大陸澤逐漸枯竭,發源于此的清涼江、索瀘河等河流,也隨著大陸澤的消亡逐漸變成了季節性的間斷性河流,再后來水也斷流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只靠瀝水滯蓄的“嘟嚕”似的洼淀,也就無法長期支撐造紙作坊的用水了。二是棗強學者馬金江先生考證說的“房、坊在過去詞意區分不嚴格,常常通(混)用的原因。”三是粗心的史志人員人望文生義所致。造紙作坊的關閉,大約在明末清初。不知在此后的某年某月,某個喝過墨水的人望文生義,順手把“紙坊”改成了“紙房”。


那么,造紙作坊的遺址在哪里?我自小在家鄉長大,1964年至1970年曾在公社當過“借調干部”和半脫產的通訊報道員,圍著五個“紙房”做過多次考察,發現在劉紙坊村東北索瀘河邊上有一處遺址,地里磚瓦碎片很多,至今還可找到,是過去村落或建筑的殘留遺跡,很可能是當年造紙作坊的的遺址。


古村名、古村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載體,蘊藏著特定歷史時期豐富的文化內涵。如何研究、保護和傳承它們,對于促進當地經濟發展、建設美麗鄉村有著重要現實意義。為此,國家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及國家文物局,專門公布過多批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名村名單,提出要保護、傳承和發展古村落傳統文化。比如,河南省汝州市有個紙坊鄉,史載明初山西韓氏一支,遷居汝州并創辦造紙作坊,現為“汝州最美地名”;山東省濱州市黃河邊有個西紙坊村,修復了仿古柴窯,被譽為“黃河古村落”。當然,最有名的是北京西城區廣安門南濱河路有個白紙坊,不僅建有白紙坊橋,還有條街叫白紙坊西街,以及白紙坊街道等,都是因歷史上有造紙作坊而得名。綜上所述,我再次呼吁有關部門對五個“紙房”的村名給予考證與勘誤,還有700年歷史的“紙坊”古村名。


作者:張錫杰  編輯:李耀榮